2024年8月12日，乌克兰军人在顿涅茨克地区的克拉马托尔斯克火车站送别来探亲的家人

文/陈旸

编辑/吴美娜

　　乌克兰危机背景下，欧洲领导人纷纷感叹欧洲的遭遇和命运。“历史转折点”“历史十字路口”“时代转折”等成了他们的口中热词。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3月6日在布鲁塞尔强调，当前是“欧洲的分水岭时刻”。

　　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宫后，跨大西洋关系骤冷，特朗普新政府一系列举措的速度之快、手段之狠、态度之决绝远超其第一任期，也远超欧洲的心理预期，跨大西洋关系迎来全面重塑的关键时刻。欧洲遭遇严峻的历史考验，也面临艰难的战略抉择。

欧洲遭遇“特”大风暴

　　与特朗普首次上台时的猝不及防相比，欧洲对特朗普的再度执政在心理上已有所准备，且即便百般不情愿，也凭借过往的经验，针对特朗普新任期预留了政策空间，预置了应对手段，试图通过“天鹅绒手套下的铁拳”加上少许让步，以及必要时刻的“祸水东引”，稳住特朗普，熬过困难期。

　　然而，特朗普新政未因循旧辙，而是奇兵突进，重拳迭出，打得欧洲晕头转向，防不胜防。特朗普政府首先从与俄罗斯搞“越顶外交”入手，绕开了欧洲在俄乌问题上的重重心思和设计。

　　当欧洲人在慕尼黑铺开红地毯，准备迎接特朗普外交政策团队在欧洲大陆首度集体亮相，静候解决俄乌冲突的方案时，特朗普却先与俄罗斯总统普京直通电话，再告知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并随之将欧洲和乌克兰甩下,紧锣密鼓派遣团队与俄罗斯展开直接接触。

　　与此同时，特朗普政府明确否决了乌克兰加入北约的请求，否定美军派驻乌克兰的安全方案，威逼利诱乌克兰签署关键矿产协议，随后与泽连斯基在白宫发生“世纪争吵”。再之后，切断对乌克兰的武器供应与情报共享，甚至威胁退出北约集体防御机制，给严重仰仗美国安全保障的欧洲好好上了一课，让已经准备好在提升军费、扩充军备上对美妥协的欧洲愈加意识到，在美国的安全保护和俄罗斯的地缘挤压下，自身并没有太多的谈判筹码和腾挪空间。

　　特朗普还从价值观开刀，对欧洲釜底抽薪。美国副总统万斯在倡导维护跨大西洋安全的德国慕尼黑安全会议（慕安会）上直接对欧洲盟友“开炮”，直陈欧洲面临的最大威胁“来自欧洲内部”，指责欧洲所谓民主建制派对民粹的打压是反民主的行为，批评罗马尼亚宪法法院以“莫须有”罪名否决了该国首轮总统大选的结果，以至于时任慕安会主席感慨，这是欧洲“最糟糕的梦魇”。

　　特朗普政府的“编外部长”马斯克则与欧洲极右翼政党，如意大利兄弟党、德国选择党频频互动，美国众议院议长约翰逊、能源部长赖特、传统基金会主席罗伯茨纷纷现身在伦敦举行的全球右翼大集会“负责任公民联盟”论坛，煽动各国效仿特朗普政府“变革”。

　　针对德国选择党在提前举行的联邦议院选举中得票率翻倍，跃居德国第二大党，特朗普在社交媒体上发帖称“这是美好的一天”。事实上,在特朗普一方看来，欧洲的主流建制派是美国民主党人在欧洲的“分部”，其气候能源政策、媒体监管法规、收容非法移民等举措与民主党一脉相承，打击欧洲建制派，即是扫清民主党在欧洲的“余孽”。

　　欧美关系的“含糖量”急剧萎缩，安全合作从“绝对依赖”转向“成本分摊”，经济互动从“规则共识”转向“管理冲突”，价值观纽带从“理念同盟”降格为“利益伙伴”。英国《经济学人》杂志称，特朗普“用一个月时间就葬送了47年的跨大西洋关系”。

欧洲急欲发愤图强

　　特朗普的一系列言行使欧洲深受刺激，其讲实力重交易的行为逻辑令欧洲如芒在背，而美国转向远欧近俄的战略态势更令欧洲惶恐焦虑。欧洲面临实力地位掉队、地缘政治上被逼到墙角的窘境。欧洲领导人开启“密集峰会”模式，筹集资金、发布新政、长远布局、预备反制，力求在提升自身实力的基础上维稳跨大西洋关系，打造属于欧洲的“觉醒时刻”。

　　毫无疑问，坚定支持乌克兰是当下欧洲最优先的战略事项。这不仅因为乌克兰可能沦为美俄谈判的弃子，欧洲援乌抗俄的长期海量投入将沦为“沉没资本”，曾经高举的“保乌就是保欧洲、护乌就是护自由”的政治大旗将沦为笑柄，甚至可能由于政策上授人以柄，衍生出政治反噬、民粹势力蹿升的风险。更重要的是，只有力挺乌克兰，让乌克兰具备继续与俄斗争、与美抗争的本钱，才能为欧洲赢得“上桌”“入场”的机会。

　　因此，在特朗普与泽连斯基爆发激烈争吵后，欧盟及欧洲多国领导人第一时间公开声援泽连斯基。英国首相斯塔默在伦敦召开防务峰会，欧洲多国领导人就维持对乌军事援助、保证乌克兰谈判地位等多项议题形成共识。英国还与法国牵头组建“志愿者联盟”，准备向乌克兰派驻维和部队，并参与乌克兰的战后重建。紧随其后的欧盟特别峰会则敲定，将在2025年向乌克兰提供306亿欧元军事援助，并鼓励欧盟成员国与乌克兰开展军工合作。协助乌克兰“以实力求和平”，已然成为欧洲最时髦的政治口号。

　　大幅提升军事力量、迅速补强安全短板是目前欧洲最切实的行动抓手。欧洲自冷战结束后累积巨额的“防务赤字”，军事能力上的缺口已成为欧洲维持对美关系、维护战略地位的超级短板。因此，欧盟机构、欧洲各国都把增加防务开支视为“逆天改命”的行动方向。

　　英、法两国各自宣布将在未来数年内将国防开支提升到国内生产总值（GDP）的3%左右，这意味着两国将分别增加近280亿美元的军事预算。德国候任总理默茨提出，国防开支将不受该国“债务刹车”法令的约束，并拟建立总额高达4000亿欧元的国防基金。

3月6日，欧盟特别峰会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召开。图为当天在布鲁塞尔，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右）和欧洲理事会主席科斯塔在会前交流

　　冯德莱恩则制定了“重新武装欧洲”的计划，欧盟将通过银行信贷、财政松绑等措施，为成员国提升防务开支创造8000亿欧元的资金空间。冯德莱恩还提出成立欧盟层面的“安全委员会”，由27名欧盟委员会的委员组成，不定期开会研讨安全议题，为负责不同领域的委员提供必要的安全视角。这一举措将再次突破“欧盟机构不问国防事务”的权力禁忌，甚至可能超越成员国，成为欧盟层面“国家安全委员会”的雏形。

　　在最为敏感的核武器领域，欧盟各国纷纷出计献策，希望提升欧洲的核能力，防止美国的核讹诈。默茨呼吁“欧洲拥有自己的核保护伞”；法国总统马克龙提议向欧洲盟国提供“核保护伞”，向欧洲无核国家派驻核轰炸机，称“欧洲的未来不应由华盛顿或莫斯科来决定”；波兰总理图斯克提出，波兰应该拥有自己的核武器。

　　给财政松绑，重振经济竞争力是欧洲挺乌强军的基础，也是欧洲继续参与大国竞逐的入场券。经济实力是欧洲、欧盟“大国地位”的护城河，但近年来在金融、难民、“脱欧”、能源等危机接二连三打击下，欧洲的经济一体化优势荡然无存，经济前景每况愈下。尤其是与美国相比较,从20年前的旗鼓相当，到如今仅及美国三分之二，且增速不到美国的三分之一，欧洲在科技、金融领域全面落后，这也导致欧洲在与美谈判时底气不足，在与俄周旋时心存顾忌，在对乌支持上力有不逮。

　　因此，欧洲更清晰意识到只有彻底扭转经济发展势头，才能重回大国“竞技场”。而最为简单便捷的工具便是转变发展理念、放松财政约束。近日，欧盟委员会拟将超额国防开支排除在财政纪律的红线之外，法国政府拟大规模举债发展军备，德国组阁谈判中更是爆出未来十年将投入近万亿欧元的资金预算刺激经济。受这一系列利好因素刺激，欧洲经济迎来近年少有的高光时刻，在美股下行之际，欧洲股市却表现抢眼，收益达十年之最，成为全球最新的热门投资地。

战略自主说易行难

　　面对特朗普治下美国的极限施压，欧洲战略自主的声势高涨。默茨在德国大选中获胜后喊出“实现对美国真正独立”口号，马克龙在布鲁塞尔通过新的防务计划后欢呼“这是深刻的战略觉醒”，冯德莱恩在连任欧委会主席百日的记者招待会上自信地表示历史正在迎来“欧洲时刻”。

　　然而，对于欧洲追求战略自主而言，这一系列决心和表态都远远不够，欧洲的军事和经济计划落地仍然困难重重。

　　首先，时间并不站在欧洲一边。据统计，在乌克兰的军事力量构成中，美国占据三分之一强，一旦美国脱身而去，依靠欧洲来填补这一空缺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在卫星定位、情报搜集和远程战力投放等尖端作战领域，欧洲有心无力；在常规武器弹药的供应上，欧洲也早就顶到了产能的天花板，未来更是独木难支，无法有效供应战场需求。

　　从增加军费到研发创新再到投入量产，欧洲提升军事能力需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持续努力。欧洲的计划都是中长期规划，但战场形势一日千里，欧洲为乌克兰提供安全保障，短期内离不开美国的支持。

　　其次，地缘形势也不利于欧洲。俄乌之间的诉求相去甚远，谈判解决俄乌冲突的过程必将曲折复杂。即使双方短期内实现停火，也很难建立各自满意的持久和平。战斗的仇恨已经种下，欧洲东线将长期不得安宁，欧洲与俄罗斯之间的裂痕将很难修复，欧洲自主构建安全格局、实现经济利益最大化都将面临巨大挑战。

　　最为关键的是，当前欧洲缺少具备战略视野的领导者，缺乏实现战略能力的体制机制。欧洲对特朗普治下美国的不满并没有自动转化为对美国霸权的反思，更没有衍生出专注于自身利益而不错误地将美国利益当作自身利益的战略家。欧盟及其成员国的体制设计则为关键战略的实施摆下了重重陷阱，“核共享”与“核主权”的矛盾已然浮现，排斥民粹与提振效率的纠缠始终难解，防务投入与成本悖论的争议将愈演愈烈。

　　欧洲战略自主依然道阻且长，而且这种“战略自主”内核的“含金量”具体如何依旧是个问号。有观察人士感叹：历史经验表明，缺乏独立思想体系与价值内核支撑的战略自主，终将沦为权力博弈的工具。欧洲的不断试探，究竟是不甘附庸的绝地反击，还是应对地缘政治挑战的权宜之计？答案，或许就隐藏在它的每一步选择里。

　　（作者系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洲研究所所长、研究员；本文截稿时间为2025年3月14日18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