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家眼中的匈牙利:从古典名著热起来的中国文化

2025-03-19 09:23:57 来源: 《环球》杂志

 

这是1月21日在匈牙利布达佩斯拍摄的中国农历蛇年生肖邮票首日封和纪念戳

口述/余泽民 采访整理/《环球》杂志记者 王其冰 陈浩(发自布达佩斯)

编辑/胡艳芬

  余泽民是匈牙利文学界著名的翻译家和作家,是200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伊姆雷作品中文版的重要译者。从本世纪起,他先后将20多部匈牙利文学名著通过翻译出版介绍到国内。2017年4月20日,匈牙利政府向余泽民颁发了“匈牙利文化贡献奖”。近年来,他致力于中国经典文学作品及文化著作的匈牙利语译介出版。

  不久前,这位见证30年来中欧文化交流的翻译家,以自述的方式回顾了中国古典文学在匈牙利传播、架起文明互鉴桥梁的逸事。

春节、李白和京剧

  我是1991年来匈牙利的。21世纪初欧洲一体化思潮盛行的时候,匈牙利会庆祝中国的春节,有时候会组织好几天的活动,大概是匈牙利政府或欧盟统筹发起的,规模甚至比当地华人组织的还要大。

  当时欧盟还出资拍摄移民题材的片子,我曾参与剧本的撰写。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之前,匈牙利举办过一个系列活动,主题是“谁是真正的匈牙利人”,一共找了10名在匈牙利长期定居的外国人,我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来自日本、蒙古国、塞尔维亚和非洲的朋友。我们主要分享自己融入匈牙利的故事,我谈的是自己的翻译写作和咖啡馆之间的关系。当时这段内容在匈牙利电视台的广告时间播放,目的是鼓励移民融入、接受多元文化。

  有一年春节的一次经历令我印象特别深。那是1999年,第一个获得布克国际文学奖的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过45岁生日,他在家组织了一个派对,邀请朋友们一起过中国春节,请我去帮忙做饭。当时他家里来了20多人,都是匈牙利有名的诗人、作家、画家等。

  席间,他从书架上抽出匈牙利老一辈汉学家艾之迪(埃切迪·伊尔迪科)撰写的《中国传统节日》一书,为大家朗读了其中有关春节的段落。在场记者、作家瓦格沃尔基·安德拉什,也分享了他在日本过春节的经历。当时我特别感动,因为这是一个汇聚了欧洲文化精英的场合,他们如此认真地过中国春节、聆听关于春节的习俗。

  克拉斯诺霍尔卡伊1991年去过一次中国,1998年夏初又在中国住了一个多月,我陪他在四川沿着诗仙李白走过的路旅行,因为他读了科斯托拉尼早在1920年代翻译的李白的诗歌,这些诗歌影响了许多代匈牙利知识分子。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想用这种方式来了解李白。

  我回国时,他还拜托我买京剧磁带,其中有一盒是梅兰芳的《宇宙锋》,这盒磁带就在那次春节派对上播放给大家听。一群匈牙利的作家、诗人、艺术家坐在一起听梅兰芳的京剧,这让当时的我备感意外。

《道德经》风靡

  1990年代初,那时来匈牙利的中国人绝大多数还是为了淘金,我可能是其中从没做过生意的少数。2000年前后,我开始从事翻译、写作。

  克拉斯诺霍尔卡伊主要关注中国的诗歌作品等,但这些诗歌基本上都是从英语转译过去,因此直接翻译成匈牙利语很重要。我注意到,在中国诗歌的转译中,格律形式几乎不存在,甚至连行数的对应都无法保证。比如八行诗转译过去可能就变成了二十行,但只要译者捕捉到中国古诗的韵味,哪怕只有两行,对匈牙利读者来说也都是全新的感受。

  其实,很多西方人对中国文化的热忱体现在翻译中国古诗和古代经典上。在匈牙利,至少有十几人用各种语言翻译《道德经》,我认识的一位匈牙利诗人,还模仿《道德经》写长诗,题目就叫《道》。

余泽民在书房

  我出国前,从未深入研究过中国传统文化。反倒是和自己的母体文化产生一定距离后,才有了这种回望和凝视的体验。

  初到布达佩斯时,朋友带我拜访了一位《道德经》和《易经》的匈牙利译者——拉考楚恩·伽博尔。他是一位很有名的作家、诗人、画家,还是匈牙利水彩画协会的主席,极为热爱中国文化。当时我特别紧张,因为出国前我从未读过这两部书。到他家,我发现他也很紧张,后来他告诉我,因为他不懂中文,连“你好”“谢谢”都不会说,但他懂古汉语,这真是件神奇的事。

  拉考楚恩学习古文的方式很特别,他收集了匈牙利语、英语、德语、法语等各种他所掌握语言的《道德经》译本。我在他家还看到了英语、德语、法语的古汉语字典。《道德经》有5000多个字,他就一个字一个字地查不同语言的古汉语字典,找出每个字的意思和相关例子,然后对比各个译本,判断哪个译本更贴近原著。

  他用这种看似笨拙,实则极为严谨的方式花了十几年时间翻译了《道德经》。我们初次相见,他从书架上拿出一本《道德经》。那是一本线装书,纸页已经发黄,据说是明清时期的版本,他托朋友从台湾买来的。他让我随便翻一页递给他,他居然都能用古汉语念出来,使我彻底折服。

  后来,我参与了他的新版《道德经》和《易经》译著的出版工作。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开始认真阅读这两本书。我对着母亲从北京捎来的几个版本的《道德经》和《易经》的白话本,边读边抄写。拉考楚恩希望书中能有中文原文,但很多生僻字打字机打不出来,我就用毛笔把整部《易经》抄了一遍。

  大概是2000年,某一天匈牙利当时知名摇滚歌星塞阿米来找我。他在匈牙利家喻户晓,创办了每年8月的“岛上音乐节”。他是为养父缪勒·彼特而来,缪勒是匈牙利非常有名的作家,其作品《占卜书》至今仍十分畅销。塞阿米希望将这本书的中译本作为送给养父70岁生日的贺礼,想请我翻译。看过书后,我发现内容是关于《易经》六十四卦的解读,作者以自己的理解解卦,十分有趣。

  这些经历让我感受到一种很有意思的文化融合。后来我接触了更多关于《道德经》的内容,在教学过程中也有意识地去了解不同译本,才发现《道德经》对匈牙利人的影响极其深远。毫不夸张地说,在匈牙利,只要是知识分子,家中书架上基本都有《道德经》相关书籍,其在匈牙利文化圈的普及程度,堪比《圣经》。

  我还有幸两次参与“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期间匈牙利方面给中方来宾准备礼物的工作。第一届时,匈牙利带去的礼物是我们制作的匈中双语精装本《西游记》,书中配有匈牙利画家绘制的插图。2019年第二届时,曾任匈牙利文化部长、后为匈牙利总理首席顾问的苏契·盖佐又找到我。他本身是诗人也是政治家,选中了匈牙利20世纪著名诗人、翻译家沃莱什·山多尔的长诗。沃莱什不仅翻译了很多中国诗歌、《诗经》,还翻译了《道德经》。这次要翻译的是沃莱什1944年创作的一首长诗。那是二战最惨烈的阶段,布达佩斯正遭遇围城战。整首诗以老子的口吻对人类发声,警醒正在堕落和退化的人类。这首诗将老子置于世界各种宗教之首,认为老子的思想至善至和。

  我翻译了这首诗,他们将其制作成精致的集册作为国礼赠送给中国客人。

译介现代中国

  文学的作用非常大,匈牙利人了解中国,很多是通过书籍。当匈牙利人无当代中国书籍可读时,就读古书。我认识的一位匈牙利作者,在去中国前,只对古代中国感兴趣。反过来,早年大多数中国人对匈牙利的了解可能主要是因为裴多菲。

  2002年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对匈牙利文学的传播是个极大推动。当时中国想翻译他的代表作品,但国内没找到合适的译者,便辗转找到我,某种程度上把我“逼”到了文学翻译这条路上。

  我主要翻译当代作品,尤其是在世作家的作品。与作者交流时能了解其谈话的语调、声音,以及词汇运用的层次,这些对我翻译的精准度至关重要。

  我翻译的当代匈牙利文学作品能吸引读者,主要也是因为作品聚焦当代话题,如两次世界大战等时期的话题,能引起中国读者的共鸣。

  回想30年前我刚来匈牙利,那时候匈牙利对中国古代文化的介绍已经非常系统。从《孽海花》《儒林外史》《老残游记》《金瓶梅》等古代小说,到老子、庄子、孔子、墨子、韩非子等先贤的学说,再到《诗经》《楚辞》、乐府诗、唐诗,一直到清朝诗人的作品,都有匈牙利语译本。甚至像寒山这样知名度稍逊的诗人,在欧洲都有不少读者,也有系统的介绍。

  但1990年代的匈牙利,中国当代的书籍很少。不过,这些年随着中国文化在世界上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情况大有改观。我们和外研社合作,翻译出版了将近30本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包括莫言、余华、苏童、邱华栋、毕飞宇等作家的作品,还有《论语新注》等文化类书籍,以及中医相关书籍。我们还与其他出版社合作,出版了大型画册,对年画、汉画像石进行系统译介。这些工作如果没有国内资助根本无法完成。

  我特别希望有更多可操作、可持续的方案,帮助中国文化更好地走出去,与更多文化碰撞、交融。作为一名中匈文化的牵线搭桥人,我愿意继续尽一份绵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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